今年的母亲节,没有为母亲准备什么礼物,但想第一次写下与母亲有关的一些思绪。
上午起床后,我边拖地边听着「放学以后」最新一期的《看见母亲和她们的传奇,成为我们有可能的自己》,听到一半不禁哽咽,接着写完了本文。
母亲与父权制的家庭 (母亲如何被父亲瞧不起)
这么多年来,父亲似乎已经习惯了在不满、质疑母亲的观点时,通过贬低母亲上学不如自己、没读过什么书、赚钱不如自己,来维护自己的权威。
在我人生的前25年里,都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并没有感觉到任何反感与不适。
但近几年,当我学习到何为“家庭制度”、何为“母职惩罚”等一系列知识后,终于发现了父亲与母亲之间不平等的关系问题。
母亲和父亲在青春期确实存在几年上学期限的差异,但是在之后这漫长的几十年,母亲积累的生活智慧并不比父亲少。少时的上学差异,早已在后来的30-40年人生中冲淡。而父亲几乎是从他们的20几岁就开始这样打压着母亲。
面对这种长期的语言暴力,母亲的不满,曾被谁看到?母亲的委屈,有化解吗?
可以感受到的是,母亲不是极为懦弱和自卑的性格,她对父亲是不服气的,只是在生活中碍于拗不过父亲,在激烈的争吵中时常成为妥协的那一方。
而这种“拗不过”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一 是因为她不像我能够接受高等教育,经历了自我意识觉醒与女性主义知识的启蒙,不像我逐渐习得了话语的武器,能够为自己辩护。
二 是因为她在家庭分工中隐形劣势处境下,逐渐缺失了经济地位,而经济地位往往意味着话语权。当她因为弟弟的求学而多年陪读,要么中断工作、要么做清闲的兼职时,父亲始终没有停止过工作。这不可避免带来经济收入的悬殊。而她做付出的家庭劳动、情感劳动远远没有市场化,并且仍然在很多人的眼里是不具备经济价值的。这让始终在 A 面的以父亲为代表的广大既得利益者,忽视并且毫无动力去了解常常来往于 A 面与 B 面、甚至是常年待在B面的母亲的人生。
注:
1.田房永子关于“A面与B面”的看法:“社会存在 A 面与 B 面。政治、经济、时间、就业,这些都是社会的 A 面,而 B 面则是生命、育儿、看护、疾病、残障等等。A 面可以通融, B 面却无可取代。男性都在 A 面,女性一开始也生活在 A 面,但是随着分娩和育儿的开始,她们就不得不移动到 B 面。男性会因为疾病和受伤而发生转移,但除此之外,基本上一直待在 A 面。女性必须往返于 A、 B 两面。”
2.情感劳动的概念,可以阅读《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一书。
当然,并不是说父亲辛苦打拼、为了养家而赚钱是一文不值的,而是说这种支付货币费用的形式,是直接的、量化的,但母亲的付出是实物费用,而这实物费用如果得以货币化,那么在很多家庭里其实是远超父亲所赚取的货币收入的!而这个问题,还在被广泛忽视。
三 是因为在父权制下,在上一辈的人心中,掌握权力者(通常以男性/父性为主)的权威不可挑战,一旦自己受到了挑战,通常都会气急败坏,提高分贝,打压对方,抑或是拒绝沟通,冷暴力对待,一意孤行。这一特征在我的父亲及其兄弟们身上都有极为显著的体现。加上暴力沟通的方式,婚姻关系往往并不和谐,吵架拌嘴、互相厌嫌是常态。而面对这种婚姻状态,母亲通常为了孩子选择忍受。
我很想推荐他们看看《非暴力沟通》,但也明白老一辈往往已丧失了学习的能力和自我改变的能动力。《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里面也有提到——你只能改变一个自己想要改变的人。而目前看来,父亲认为自己年纪大了,人生没有更多的指望,认为自己也丝毫没有改变的必要。
庆幸的是母亲,并非如此。如果在某件事情的讨论上,属实是我和弟弟说的有道理,她能够接受新的观点,不再执拗。可以说相对父亲而言,母亲是一个能够意识到自身局限性的人,愿意接受也敢于接受变化。
也许我和弟弟的共同支持,是打破母亲被父亲蔑视局面的方式。在今年春节的相聚中,我挑明了这一点,警告父亲,不可以再这样贬低母亲,必须重视母亲对于家庭与育儿的劳动的价值。父亲沉默以对。也不知道他是有所反思,还是懒得争辩。
但好在我们已经将这个问题铺开,并且开始重塑家庭格局。
当然,也会存在另一种家庭范本——父亲疼爱、尊重作为家庭主妇的母亲,母亲可以相对自由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不必囿于厨房,能够常常出去打麻将、聚会、旅游等,那么只能说这种母亲相对幸运。可惜我的母亲没有这么幸运,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对母亲毫无保留的夸赞都是鲜少的事情。
母亲与我——沉默的主体性
“在我心里的婚姻法里,30岁之前必须要结婚。”一句父亲在催婚时的原话,令人啼笑皆非。
与父亲不同的是,母亲却很少催我结婚。
当每次父亲在电话里碎碎念时,母亲往往保持沉默。在这种沉默中,我感受到了一种对自由的鼓励。
也许我所拥有的选择的权利,是母亲所期盼但不曾拥有的;也许是母亲认可我谋求职业发展与智识生活的愿望;也许母亲能够看到当我拥有更完整的自我时的幸福感。
这种“也许”不是一种误读,而是一种同为女性的惺惺相惜与互相理解。
去年年初的髌骨手术后,母亲与我共同生活了一个月,除了看书与聊天,也时常听播客。我已记不清具体是「随机波动」的哪一期节目,但大概是关于亲密关系、女性、家庭与职场的话题。令我感到意外的是母亲听着这期播客,第一次主动聊起了自己对工作和家庭关系的看法。
她说起当初在给弟弟陪读的过程中,结识的陪读妈妈们在物质上的被动,而她主动去商场做收银员、去服装店做店员相关的经历——即使是陪读,也尽可能寻找时间条件能够满足做饭、照顾弟弟的灵活性工作,因为这样能够一定程度上保持自己的财务主动性,不必在购物时完全依赖父亲给予的生活费。她还说起父亲不敢主动提涨薪的懦弱,说起自己认为没什么可怕的,说起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工作,说起了很多我们从未交流过的话题。
那个时刻,我认识到母亲性格中勇敢的底色,而这种特质,在过去淹没她的重复性家务劳动中,从来不曾被人发觉。
我不知道母亲是否还记得那个令我动容的下午,我们像朋友一样交流,仅作为“女性”的身份,超越了血缘的关系。
又过了一段时间,假期里见到母亲,她拿出手机,指着“小宇宙”,问我能不能帮她再找出那档播客,还想要继续听。
我很惊讶——原来她也记得。
她不懂什么是“女权主义”,不懂什么是“第二性”,不认识波伏娃、上野千鹤子、伍尔夫和李银河,但她曾身体力行地探索着自我的主体性,在家庭与自我的夹缝里,争取着有限的自强。并且在听到女权主义相关的话题时,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母亲与她的梦想——今天的对话
在写上面一段话时,我给母亲发微信:
我:“妈,你年轻的时候的梦想是什么呀?”
母亲:“你和弟弟俩都能考上大学就好了。”
我:“我指的是你没结婚之前的时候的梦想。”
母亲:“那时好像没有。没想那么多。”
我:“那我们俩都考上大学了之后呢?”
母亲:“之后,你们俩好好工作吧!找个好女婿,找个好媳妇,都开心了。希望他们工作都好。”
(一)母亲自己去了哪里?
- 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的梦想是什么,就结婚了。
- 婚后的梦想是关于两个孩子的求学。
- 当孩子完成了她的梦想后,她的愿望则变成了孩子的工作与家庭。
在这之间,母亲自己去了哪里?她走入了“奉献”、“伟大”、“母爱”这些字眼里,唯独没有走入属于自己的人生。
**当我们寻找着自己的心之所向时,我们的人生就是母亲的梦想。**而这,是一种普遍现象,被人习以为常,抑或被人当作老一辈狭隘的体现。但我们是否意识到,这是她自愿的吗?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吗?在她都不曾发现自己有其他选择的时候?
这种“奉献”、“伟大”与母亲的捆绑,究竟是在怎样的过程中被赋予了合法性?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里写道:
- “母性”是女性为了极力克制自我需求,通过引发自我献身和牺牲精神,将孩子的成长看作自己的幸福的一种机制。女性只要赋予爱以无上价值,她们付出的劳动就很容易被家人的理解、丈夫的慰劳等说辞所回报。
- 给爱和母性赋予象征性的价值,并将其推向神坛,实际上是长久以来榨取女性劳动的意识形态机制。
- 这种献身的意识形态被众多话语所美化,比如母亲的自我牺牲有着金钱也换不来的崇高价值,再如,母亲可以亲身感受到新生命之活力。而在父权制下的这种崇高的价值并不会绑架男性,也正因如此,这种意识形态的虚伪性暴露无遗。
母亲抑或女性,本不该被束在崇高的阁楼上,她们作为一个人,应当拥有决定自己、创造自己的权利。
(二)为何期待孩子成为高收益且高质量的劳动者?
“在工业化愈发成熟的社会中,这最终必然会提升对孩子未来的期待,也就是期待孩子成为高收益且高质量的劳动者。”
从母亲的“梦想”中,我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母亲到底是希望孩子拥有幸福的人生?还是希望孩子成为高收益且高质量的劳动者?其实她是分不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的,因为在她眼中,成为高收益且高质量的劳动者=能够获得可观的货币收入=能够拥有幸福的人生。
因为她尚未理解“异化”、“内卷”这一类词汇的内涵,在她的人生中,没有人给她输入过政治哲学或者经济社会运转逻辑的知识,没有太多的“可能性”供她选择。而我也尚未掌握将知识内化为自己的语言,并运用这种通俗易懂的话语与母亲交流的能力。因此,希望父母能够懂得——孩子即使不成为高收益且高质量的劳动者,也能拥有愉悦的幸福人生(或这一种可能性之外,人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依然是我将努力的事情。
结 语
当我在听梁鸿在讲座上谈起自己意识到自己不曾在书里给予梁庄的女儿们名字时,当我看到杨本芬书写秋园的故事时,我都会想起母亲——吴厚娥以及她的母亲,她们的坚韧和美好,以及这个家庭所经历的变迁。
从昨晚突然起念,到今天写完这篇文章,没有多少时间去仔细审核:写得有没有逻辑,语言是否深入浅出,母亲能看得懂吗,父亲看到会不满吗…
只是把近来想起母亲时,脑海中的思绪先记录了下来。并且想在母亲节这一天,跟母亲说:我在尽量去懂你,你懂不懂我没有关系,我很高兴我和弟弟达成了你过去的梦想,并且也在努力生活,未来也会尽可能过得幸福,请你也要为自己多考虑考虑,选择让自己最舒服的生活方式,我一定支持你。就像「放学以后」在母亲节这一期播客的结尾说的:“不必为我们担心,请充分地为自己开心”。
还有,我很爱你。
延伸阅读
- 《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日]上野千鹤子、田房永子
- 《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日]上野千鹤子
- 《第二性》[法]西蒙·波伏娃
- 《非暴力沟通》[美]马歇尔·卢森堡
- 《秋园》[中]杨本芬
- 《梁庄三部曲》[中]梁鸿
- 《心灵的整饰:人类情感的商业化》[美]阿莉·拉赛尔·霍克希尔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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